老年艾滋感染人数持续上升 村医染病老两口一度拒治疗

今年69岁的张梁生活在西南某县，曾是一名村医，2022年4月被确诊感染艾滋病。他的老伴与其年龄相仿，患有精神分裂症，目前尚未感染。负责当地艾滋病管理的县级疾控中心工作人员赵婷，对两口子印象尤为深刻。

赵婷向《中国新闻周刊》回忆，她每年都会安排随访人员上门，劝导张梁接受治疗，说服其老伴进行人类免疫缺陷病毒（HIV）检测，但两位老人一度拒绝配合。今年年中，张梁因艾滋病引发肺部严重感染住院一两个月，一度生命垂危。直到出院后，他才开始主动地接受抗病毒治疗。之后，张梁的老伴也接受了HIV检测。

近年来，老年群体中的HIV感染者和艾滋病患者数量持续上升。据报道，浙江、广东等地的高龄病例占比均明显增加，其中浙江今年新发病例中，50岁以上的中老年群体已占到39.2%。

中国疾病预防控制中心原副主任、暨南大学疾病预防控制研究院院长梁晓峰对《中国新闻周刊》表示，随着老龄化加剧，老年HIV感染者和艾滋病病例数量可能会继续增长，应尽早给予足够重视。

老年艾滋病感染人数持续上升 资料配图 图/视觉中国

老年病例何以增长？

除了广东和浙江，国内多个省份的老年HIV感染者和艾滋病患者人数也在上升，西南与华南地区部分省份是重灾区。

中国疾病预防控制中心艾防中心副主任吕繁等人2023年在《中华流行病学杂志》上发表的研究提到，国内每年报告的50岁以上HIV感染者，从2015年的近3.3万例上升到2022年的近5.2万例，其中，60岁以上HIV感染者人数从2015年的17400余例上升到2022年的2.7万余例，主要集中在西南和华南地区部分艾滋病疫情较重省份。

艾滋病（AIDS）是 HIV 感染发展到最晚期的表现。HIV进入人体后主要攻击CD4+T淋巴细胞，早期感染者体内已有病毒但免疫功能尚未严重受损；当病毒持续复制、大量破坏CD4+T淋巴细胞时，免疫功能崩溃，就会发展为艾滋病，继而出现严重并发症。

艾滋病研究中，通常将50岁及以上人群视为“老年”。赵婷注意到，她所在县域这几年50岁以上的 HIV 感染者明显增多，近几年，每年都有几十例新发老年病例，多数病例被发现时仍处于感染早期。“县疾控中心每年都有免费的老年体检项目，包含HIV检测，很多老年感染者是通过这种筛查发现的。”

艾滋病的平均潜伏期为2—10年。华中科技大学同济医学院附属同济医院感染科副主任医师郭威告诉《中国新闻周刊》，在潜伏期期间，HIV感染者往往没有明显症状。很多老年感染者被发现，往往不是因为出现典型症状，而是因其他疾病就诊时“顺带”查出来的，比如做术前检查。重庆大学附属仁济医院泌尿生殖中心负责人孙中义告诉《中国新闻周刊》，近年来他也注意到老年HIV感染者的增多。老年男性常见的疾病如前列腺增生或前列腺癌等，手术前必须做感染学检查。泌尿科在为老年男性做术前筛查时，也会发现HIV感染者。

多名受访专家表示，近年来新增的老年HIV感染者和患者，多数属于老年阶段的新发感染。老年HIV感染者和艾滋病患者病例占比何以快速增加？深圳市第三人民医院党委副书记、院长卢洪洲接受《中国新闻周刊》采访时表示，关键在于老年群体本身的感染风险在上升。他指出，如今独居老年人规模大，老年人的性需求长期被忽视，安全套使用率很低，而针对老年人的性健康教育几乎空白，导致他们在艾滋病性传播网络中成为新的脆弱群体。

梁晓峰进一步分析了社会与心理层面的原因：一方面，随着寿命延长，老年人口数量增加，许多人较早退休、生活较宽裕，社交方式发生改变，而丧偶或长期无业造成的孤独和情感需求，使部分老年人寻求心理慰藉，但又碍于情面，不愿通过正规渠道寻求帮助；另一方面，艾滋病抗病毒治疗普及、疗效明显，使部分老年人对病情的恐惧减轻，甚至产生“年纪大了没什么可怕”的心态，发生性行为时更不愿使用安全套。

尽管老年感染者数量持续上升，但这一群体却长期被忽视。梁晓峰指出，社会宣传更多聚焦于青年人，尤其是学校中的男男性行为人群，因为这一年龄段的病例相对集中。当前，国家在基层投入的防艾公益项目主要面向青年，帮助他们获取必要的健康知识，相比之下，许多老年人整体文化程度较低，防护意识明显滞后。“这些都是今后防控工作中必须认真面对的问题。”

HIV检测试纸

“失守”的老年性安全

除了社会结构与心理因素，老年人性安全的“失守”，进一步加剧了感染风险。

前述2023年发表的研究指出，2015—2022年，我国新报告的50岁以上老年HIV感染者中，异性传播占比超过90%，其中商业性行为占44.8%。老年男性感染者数量约为女性的三倍，这部分人群文化程度普遍较低，多从事农业活动。

梁晓峰指出，过去HIV筛查主要针对同性恋群体，但当前形势已发生变化。相当多的新发感染源于商业性行为，老年人群尤其明显。商业性行为由于成本低、隐蔽性强，已成为老年人HIV感染的主要渠道，也推动了该群体感染率的上升。

据赵婷了解，当地一些低档暗娼场所收费仅在20—50元，许多中老年丧偶、独居或已婚男性会偷偷前往。当地上报的老年HIV病例大多为男性，老年女性多数由男性伴侣传染。

老年人感染HIV后往往选择隐瞒病情。即便接受治疗，也不愿明确谈及感染途径。卢洪洲印象深刻的两位老年男性患者，一位在确诊后最大的诉求是对家人绝口不提，“死也不能丢这个脸”。为此，他撕掉药瓶标签，从不在家人面前服药，并切断所有社交联系。另一位独居老年男性患者，因担心家人发现其感染HIV，长期自行减少药量，最终突发重症肺炎被送入急诊。其儿子在急诊室才得知真相，但老人因长期不规律治疗产生耐药，同时合并多种感染，一周内因多器官衰竭去世。

张梁的传染病报告卡上登记的感染途径为“异性性传播”，但他的妻子未被感染。他坚决否认有过商业性行为，也不愿透露具体传播原因。赵婷表示，当地大多数老年HIV感染者家庭经济条件一般，有些人可能在低档暗娼场所发生不安全商业性行为而感染，但往往不愿承认。

老年人感染HIV后往往选择隐瞒病情 资料配图

关键要堵住“源头”

多名HIV感染者曾告诉赵婷，刚被确诊的那段时间“简直生不如死”，难以接受现实。卢洪洲指出，部分老年感染者往往面临“晚期发现、深度羞耻、强烈自闭、家庭支持系统崩解”的困境。医生可以通过药物治疗，控制他们体内的HIV病毒，却难以消除他们心中长期形成的心理障碍。

多名受访医生表示，相比年轻人，老年人感染HIV后对身体的危害通常更大，但治疗意愿明显较低。郭威告诉《中国新闻周刊》，许多老年人明知自己感染HIV，却拒绝治疗。尤其在农村地区，有的老人甚至认为“年纪大了，不如算了”。他在门诊中见过不少经子女反复劝说来就诊的老年患者，一些老人即便就诊，仍拒绝治疗。

艾滋病目前尚无法治愈。多名受访专家表示，只要及早发现并规范治疗，按时服药、定期复查，HIV感染者的预期寿命与普通人差别不大。

“关键是要堵住感染‘源头’。”梁晓峰指出，目前，老年群体中HIV的传播，主要来自不知自己感染、发生性行为时不采取防护措施的人群。他强调，未来老年艾滋病防控的关键，还在于加强医生培训和宣传教育，让老年人了解预防方法，使有高危性行为的老年人能意识到风险，并在事后主动检查，减少HIV传播。设计公益或政府项目时，也应更多关注老年群体，为他们提供通俗易懂的健康教育，使其在这一年龄段仍能学会自尊、自爱和自我保护。“不过，对老年群体开展健康教育仍面临较大难度。”

记者：牛荷（niuhe@chinanews.com.cn）

编辑：杜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