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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地时间2025年10月24日，美国阿肯色州格雷戈里一农场内，收割的大豆正从运粮车运往储存筒仓图据视觉中国

当地时间12月11日，美国威斯康星州年产8万蒲式耳（计量单位，1美制蒲式耳约等于35.24升）大豆的农户道格·里博特正在清算这一年的账目。受关税政策影响，加之通货膨胀推高了生产成本，仅大豆这一项，他的农场今年就面临约40万美元的直接经济损失。“目前我们是在亏本种地。”里博特说。

当逆全球化的回旋镖在2025年飞回美国本土，击中的正是像里博特这样的个体。今年上半年，美国至少已有180名农民申请了破产保护。

针对当前持续的不确定性对美国农民的打击，美国农场行动组织主席安吉拉·霍夫曼日前在接受红星新闻专访时指出，“当一个主要买家消失时，他们（农民）无法一夜之间完成转型。即使贸易摩擦明天就消失，家庭农场主仍会处于困境之中。”

美国财长的痛：

刚剥离数千英亩大豆农田资产

10月底，美国财政部长贝森特在媒体上谈论他的“农业损失”。这位身价约6亿美元的华尔街大亨说：“我也是个大豆农，我也感受到了痛。”

当地时间2025年12月8日，美国财政部长贝森特在白宫内阁会议室与农民举行圆桌讨论会期间发表讲话图据视觉中国

贝森特曾自诩“比任何财长都懂农业”。公开资料显示，贝森特在北达科他州拥有价值数千万美元的农田。但有分析称，他口中的“痛”，是指他自上任以来，因必须剥离这些资产而产生的“约1亿美元的机会成本损失”。当地时间12月7日，贝森特表示，他在过去一周里剥离了数千英亩大豆农田资产。这是一片价值2500万美元的土地，此前每年能为他带来100万美元的租金收入。

“我参与了农业。我经营着一个大豆农场。”贝森特12月7日表示，“作为伦理协议的一部分，我实际上剥离了它，所以我退出了这个业务。”

他可以“剥离”资产，退出，但许多农民却无路可退。

美国农场行动组织主席安吉拉·霍夫曼

据美国破产法院备案显示，2025年前两个季度，超过180名农民申请了破产保护，比去年同期增加了近60%。负责调解案件的农业调解专家马特·迪尔杜夫描述了他所见证的现象：“现在的案件比以往更复杂，往往涉及数百万美元，每一个案子都牵扯到十几个人。”美国农场行动组织主席安吉拉·霍夫曼补充道：“由于近年来每天都有数十个农场倒闭，人们已将最近的危机与上世纪80年代导致数千名农民破产的危机相提并论。”

“持续的不确定性打击了年轻人接手家庭农场的积极性。”霍夫曼对红星新闻记者感叹道，“当市场波动剧烈且收入依赖政府的紧急支票时，许多年轻人理所当然地认为这不是一个可行的未来。当一个家庭农场倒闭时，损失会向外扩散。当地商家失去顾客，学校失去学生。农场不仅生产食物，它们还是地方经济和文化生活的支柱。一旦这种社会肌理断裂，就极难重建。”

当地时间2025年8月1日，美国伊利诺伊州德怀特，大豆被装载到卡车上，运往粮仓出售图据视觉中国

美国大豆失去竞争力：

回不去的全球供应链

几天前，为了应对美国关税政策对美农业的“反噬”，美国总统特朗普于当地时间12月8日在白宫宣布，美国联邦政府将为美国农民提供规模为120亿美元的救助。美国农场行动组织主席安吉拉·霍夫曼在接受红星新闻记者专访时表示，对于大多数家庭农场主来说，这笔款项只是“创可贴”，“如果你追踪这笔钱的流向，你会发现它通常是‘刚进门就直接流出去了’。”

“当农民的生计取决于政治电话而非市场，他们无法规划未来。”霍夫曼向红星新闻记者分析指出，“对于大多数家庭农场主来说，纾困支票只是短期救济，而不是重返长期盈利的路径。”它们往往还没在农民口袋里捂热，就得直接转手出门。这笔钱变成了偿还运营贷款、地租的支票，变成了支付种子、化肥和燃料的现金。霍夫曼指出，根本的问题在于美国农民赖以生存的市场、自身的竞争力正在发生变化。

霍夫曼总结了这一困局：“结构性问题远比单一的贸易争端要深重得多。”她指出，美国农业政策几十年来一直推动农民依赖少数几种作物的出口，“设备、土地和债务都与农民种植的作物捆绑在一起，当一个主要买家消失时，他们无法一夜之间完成转型。即使贸易摩擦明天就消失，家庭农场主仍会处于困境之中。”

美国大豆协会董事会成员、密西西比州的五代农场主罗布·贝克将美国农民面临的危机形容为“慢动作的火车撞击”。他认为，巴西大豆产业正在崛起，其大豆产量在过去15年里翻了一番。贝克预测，如果这种扩张继续，不出5年，美国大豆将失去竞争力，“不再是一个可行、有利可图的作物。”

沃伦市的农民布莱恩·沃普指出，如果卖不掉的大豆积压到明年，供应过剩将进一步拖垮价格：“如果那样，我们的生计就开始一点点枯萎了。”虽然还不知道身边有谁因此破产，但沃普恐惧地表示，如果明年情况不改变，他自己可能就身在破产人群中。明尼苏达州第六代农民杰克·贝尼克说：“我可能得告诉我的孙子们：‘爷爷以前是种大豆的，但现在已经是南美洲才干的事了。’”

当地时间2025年11月5日，美国密苏里州布恩维尔，当地农户收割大豆时卸载作物图据视觉中国

内部系统性崩坏：

反复救助是系统破碎的信号

外部市场的丧失导致内部系统性崩坏。美国农场行动组织的数据显示，在通货膨胀和供应链混乱的掩护下，控制着种子、化肥和农药的企业大幅抬高了农资价格。

来自艾奥瓦州的农民联盟主席亚伦·莱曼也描述了美国农民为了省下成本而进行的挣扎：很少有人买新机器，许多人推迟了设备维护，在化肥和种子上能省则省。美国农民被夹在了“剪刀差”里，上方是下压的粮价，下方是因国内垄断而无限上涨的成本。

“虽然援助能让农场在这个季度不至于破产，但它解决不了根本问题。”霍夫曼表示，“当救助反复发生时，这就是一个信号：系统本身已经破碎了。”

除了价格危机，霍夫曼还披露了美国农业体系内部一个少有人知却具掠夺性的机制——“销售扣款”计划。这是一项法律强制规定的费用，农民在销售某些大宗商品时必须强制缴纳。名义上，这些资金用于惠及所有生产者的通用广告宣传，但在现实操作中，“这些钱往往被政府源源不断地输送给企业贸易组织及其承包商。”霍夫曼指出，这些组织多数是以利于特大型农业综合企业的方式，左右行业信息和舆论走向。

“最令人不安的是，农民最终可能资助了那些游说反对农民的机构。”霍夫曼说，这形成了一个荒诞的闭环：农民被迫掏钱，壮大了那些压榨他们、反对公平竞争政策的垄断力量。“这就是为什么许多农民将此描述为‘农民资助他们的敌人’。”

霍夫曼表示：“美国农民寻求的不是救济，他们希望有公平稳定的市场。如果美国政策制定者希望减少拨款援助次数，就需要改变游戏规则，即重建地方性的加工和分销基础设施、在农业领域执行反垄断法等。”

红星新闻记者邓纾怡